项目背景
“就在这块空地盖个更大些的厕所吧。”——这就是2017年我被甲方带到这块场地上时得到的最初要求。南京汤山古猿人洞景区因发现古猿人遗址而闻名,一直是南京近郊的著名游览地。因为山脉地形的缘故,紧贴山脉的北坡有一条横贯东西的泄洪渠,这就是汤山的母亲河——汤水河的发源段。项目就位于山脉的北坡坡底、泄洪渠与城市道路之间仅剩的窄长地段,受制于局促的用地,景区一直饱受服务设施老旧的困扰。此次任务就是将原有景区停车场旁的简陋的售票处和管理办公,迁移到一渠之隔的稍大一些的场地中,并且配建一座景区公共卫生间。
场所记忆
迁建的售票处加上扩建的卫生间——这样“简配版”的任务书似乎让人无从下笔。能不能跳出眼前功能,找到一种更具有地域性特征和当代性价值的方式,让使用者在体验过程中获得对场地的印象呢?我们打算向场地上的“原住民”取经。竹林和水渠是场地中最显著的、同时也是最平常的特征,尤其是水渠,由于防洪需要,两侧的渠壁采用较高的毛石挡墙,毛石上的青苔与水渍,在植物的掩映下让这沟壑仿佛是一处秘境。由于排洪渠在主入口广场转成地下涵道,所以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是就在这不起眼的场地上却有两处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地方:一处是横跨在泄洪渠上的管理办公室,这种试图突破场地局限、实现跨越水渠的建造直白而鲜活;另一处是员工的电动自行车棚,由钢结构的柱、桁架拱,加上木檩条、木椽子组成的简练而清晰的结构形式,与四周透过的密林树干相得益彰。这两处人工痕迹透露出一个启示:自然之所以能够成为景致,是因为其在场地中与人产生了互动。因此设计团队决定将这些浓缩了场所使用记忆的空间形式,重新“讲述”给新的使用者,而由此形成的空间,是使用者通过身体完成对场所记忆的体验。
秩序与方向
经过现场调查,我们判断出这块场地上存在两个来向的行为流线:一种是跨越渠的流线,主要是来自停车场的人群进入场地;另一种是来自景区主入口广场的人群进入场地。这两种近乎垂直的流线从头到尾不过20米,它们怎么才能在这块有限的场地上产生有趣的交织?我们在设计中充分利用了沟渠和临渠的一簇竹丛,并且借鉴园林中的折廊手法,通过转折、遮掩等手法,在平行于渠的方向上创造出了三条流线,分别是沿渠北侧的休息等候流线,沿渠南侧的通往卫生间的流线,以及贴近竹林的内部办公流线。为了响应来自景区入口来向的流线,建筑的一些体量在东西方向做了一个小角度的扭转,从而产生出一些方向感模糊的空间,不同秩序的建筑体量间的碰撞,在某种程度上也干扰了游人对空间秩序的感知,从而产生出别样的体验感。
渠
渠这个元素,原本在场地中是一个被忽视的配角。但如果能让人与之互动,那渠便有了成为景致的可能。设计围绕着渠创造出多种能被使用的空间:在渠转为涵洞的端头,使用者可以看到渠的全貌以及掩映在植物中的建筑空间;在顺渠的钢廊下,一排长椅倚靠在长长的土墙根下,渠成为被观赏的对象;而在对岸保留的竹丛下,有两处供人休憩的拐角坐凳,午后于此躺卧小憩甚是惬意;而跨越渠,依靠的是一个灯笼状的廊桥,这个形式是对之前跨在渠上的管理用房的呼应,这个由钢和U型玻璃构成的廊桥模糊了人的方向感和空间感,跨过这道渠仿佛进入到了有点陌生的场域。就好像第一次扒开灌木丛看到的秘境一般,我也希望带给后来使用者的,不是一眼看透的无趣。
墙
为了拉长游客在空间中的体验,将空间化整为零是一种有效的方式,而墙就是重要的手段。整个场地使用了多种形式的片墙,它们让空间既有分隔又有流动,将建筑空间与竹林和水渠联系起来。水渠北面是一道长长的夯土墙,将整个场地与停车场和城市道路的喧嚣隔绝开来,仅留一个一个小小的入口,它既暗示着背后的场地中蕴藏着的水平性,同时也形成了强烈的标识性。而场地的南侧则采用了一道长长的毛石墙将室内空间与茂密的竹林进行了区隔,墙上以间隔的竖条窗以及建筑人字屋顶之间的间隙,将婆娑的竹影渗透进室内。这一南一北两道长墙,仿佛在这山脚下的竹林渠畔勾勒出一方园子。园中的墙长长短短,或转折、或框景、或粗粝、或朦胧,它们成了植物的背板或光影的画布。
在地建造
一个建筑的建造从结构、材料、构造、施工,都在无时无刻的记录着当地和当代的信息,所以在地建造和当地建造并不等同,通俗的理解,使用容易获得的材料、采取能够驾驭的施工方式,在日常使用中易于维护和更换的建造,都可称为在地建造。通过这样的建造过程,人和场地便有了某些超越表象的内在关联。吊装和夯砌,正是此次在临渠狭窄场地上进行建造的关键词。建筑的坡屋顶采用了小尺寸的三角钢屋架形式,屋架与柱的连接处使用了铰接的形式,而屋架是在工厂预制经现场吊装后再在现场用拉杆焊接来抵御侧推力,这是出于在现场施工条件下实现精准建造的考量。而在三角屋架上采用钢檩条、胶合竹椽子、屋面胶合竹板的构造层次,让建造呈现出一种清晰的“搭建”痕迹,则是对场地上原有车棚的回应。而联系起这些现代坡屋顶建筑的廊道,则是采用了断面为112*112的十字型钢柱,支撑着带有竹竿遮阳百叶的钢梁玻璃顶。为了抗扭在十字型钢柱腹板端头焊接一小段翼缘,由此形成的空腔使用胶合竹材填充,使柱身显得更加纤细。这些结构和构造呈现出来的一种清晰的受力状态,与场地周边竹林中那一根根竹竿所体现出来的力感是相得益彰的。
夯砌是夯筑和砌筑两种方式,分别用于项目中夯土砼墙和毛石墙的建造。夯土砼墙,是在模版中将土、砂、石子、水泥以一定配比掺合,再放入钢筋,最后以手持气动夯锤进行分层夯实,相较于传统夯土墙,夯土砼墙强度更高、防潮性更好。而毛石墙的砌筑则注重在墙基、过梁、压顶、护角等部位采用混凝土构件,这里用到了一种剁斧石的抹灰工艺,这种在七八十年代兴起过的在石片砂浆上用斧头剁出道痕的工艺,现在已经少有施工队采用了,它和夯土墙、砌毛石一样都充满了不确定的手工感,有意思的是,施工现场的工人在处理剁斧石的侧面和顶面时,已经创造性的采用更方便的电动砂轮代替了传统的斧头。在这个项目中,强调控制的建造和鼓励随性的建造同时并存,它们都被视作是在地建造的组成部分。
从建成到使用
项目于2019年建成了,最初的设想的功能是景区的售票处和公共卫生间,为此还特地设置一个潮汐卫生间区域——平时关闭,高峰时可以灵活的并入男厕或女厕来使用,以此来解决景区在高峰期如厕难的问题。谁知2019年底新冠疫情爆发了,游客驿站投入使用的计划搁浅了,这一搁就是三年,这三年中景区的定位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山脚下的入口区域全部作为了城市公园面向周边社区居民开放,建筑的功能除了保留卫生间之外,剩下的功能也调整为游客休息水吧和物业管理用房,但建筑的结构形式赋予其适应性非常强的空间去适应新的调整。我印象想特别深刻的是建成后我对它的一次造访,由于无人使用,各种植物开始漫入建筑,整个建筑呈现出一种质朴而野生的状态,当时正值暑期又受困于疫情无法远行,我静静地坐在这渠边,整个人被笼罩在蓝天、光影、土石、 植物之间,仿佛置身于大理。非常感谢城市公园的景观设计公司Hassell与建筑师之间进行了非常专业的对接,给予了建筑构思很大的尊重并对建筑元素进行了非常友好的响应。于是,一种超越了短期功能需求的设计语言被一环一环的传递下去,从最早期的场地用房到新的建筑再到新的景观,我们都在做场地记忆的讲述者。
走向心中的“何陋轩”
“何陋轩”是著名建筑家冯纪忠先生在上海松江方塔园中的一个建筑作品,从功能上来说,它是一个供游客小息和茶客棋友娱乐的普通茶亭,但形式上却是一个现代建筑。至于它为何能在很多中国建筑师中引发共鸣,我想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对于我的启示是,建筑师在创作时并没有陷入对中国建筑师、中国建筑的身份认同的纠结中,而是以一种轻松的、举重若轻、信手拈来的方式,创造出一种当代的、在地的建筑形式。把“何陋轩”理解为建筑设计时坚守的一种态度,是值得我们去努力尝试的。